為了高原大山里的瑯瑯書聲
圖①:龍通清在卡達鄉(xiāng)小學的課堂上,輔導一位剛滿7歲的藏族孩子。李國濤、李學文攝
圖②:格桑德吉回到卡達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當駐村醫(yī)生,這是她在登記信息。李國濤、李學文攝
卡達邊防連的“兵老師”在卡達鄉(xiāng)小學與孩子們玩游戲。李國濤、李學文攝
圖④:龍通清經常到扎西巴珠母親(右)家中看望,這是他們一起與扎西巴珠視頻通話。李國濤、李學文攝
龍通清在宿舍備課。
為孩子們授課。
如果將20歲到30歲定義為人生的黃金十年,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級上士龍通清將自己這段最寶貴的時光,獻給了守衛(wèi)的大山和山里的孩子。
2006年,龍通清來到西藏軍區(qū)山南軍分區(qū)某邊防團服役。與此同時,他作了一個重要決定——跟隨連隊老兵杜國松,利用業(yè)余時間到駐地錯那市卡達鄉(xiāng)唯一的小學支教。
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卡達鄉(xiāng),隱匿于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冰峰之中。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這里絕妙的自然景觀,而綿延的雪山堵住了當地藏族群眾走出去的通道,也讓這里成為雪山孤島。
卡達鄉(xiāng)小學鑲嵌在雪山山腰處。人們把這里稱為“攀石坡”,要靠攀著石頭才能通行。20世紀80年代,駐地軍民用了十年時間,才在這座山上開鑿出路。而在2008年之前,這些所謂的路,實際上是比正常巡邏路略寬一點的土路。
近年來,土路翻新,卡達鄉(xiāng)和山外的聯系才變得暢通起來。對于山里的藏族孩子而言,山再高,也無法阻隔他們求學的腳步。他們最渴望的,就是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一樣,坐在教室讀書。
“讓一個孩子讀書,就是培養(yǎng)一個棟梁。”龍通清在卡達鄉(xiāng)一守就是17年,“兵老師”的稱呼也被孩子們叫了17年。如今在卡達邊防連,像龍通清這樣自愿支教的“兵老師”還有很多。他們巡守邊防線,更接力守護著這些孩子,成為孩子們一生的朋友。
這些年,家境好的孩子陸續(xù)搬到市里念書,或者干脆跟著外出打工的父母去了外地上學,但仍有不少孩子留在卡達鄉(xiāng)的3個自然村。“只要卡達鄉(xiāng)小學還有一個孩子,我們的支教活動就不會停止。”這天上午的巡邏任務結束后,龍通清帶著連隊的幾名新兵,又一次來到了孩子們中間。
留下,是一種信仰的接力
當兵前,龍通清曾在城市里待過一段時間,并且有份不錯的工作。入伍到了高原邊防,他曾一度陷入迷茫。直到跟著連隊老兵杜國松走進卡達鄉(xiāng)小學,看到藏族孩子們一雙雙渴望讀書的眼睛,龍通清才覺得,他應該留下來。
去年,入伍16年的龍通清即將達到服役年限,他給妻子打了電話。妻子的一句話令他陷入沉思:“你只有在執(zhí)行邊防巡邏任務和給孩子們上課時,兩只眼睛最有精氣神。”掛上電話,龍通清的腦海,滿是他給孩子們上課時的情景。
“這里的一草一木需要你們,這里的孩子也需要你們。”龍通清隨后又在學校偶遇卡達鄉(xiāng)小學的老校長,他的話同樣對龍通清觸動很大。第二天,龍通清就遞交了延期服役申請書。留下來,不光是追隨內心,在他看來,這更是一種信仰的接力。
在連隊營門兩側的石壁上,一副用紅色遒勁字體描刻的門聯,格外引人注目:“鐵血邊關鑄就邊防雄師,魚水軍民頌傳萬古流芳。”短短20個字,講述了連隊官兵與當地群眾之間的深情厚誼。
“一代代官兵來到高原,是為了祖國、為了人民而來。看到這里的孩子在我們的幫助下讀書成才,是我們心里最溫暖的一件事。”就像連隊時任指導員陳杰常說的那樣,“老師對學生的影響太重要了!要讓山里的孩子知道,為什么要上學、要讀書……”
1959年,卡達邊防連建連,同年,卡達鄉(xiāng)小學成立。那時起,連隊官兵便開始利用閑暇時間到學校義務援建,當“課外輔導員”教孩子們說漢語、唱國歌。
當時駐地群眾生活貧困,一些孩子只好輟學回家,幫助父母放牧、務農。連隊官兵在幫扶這些困難家庭時,也會想方設法督促孩子回校上學:“脫貧脫困,首先要從教育抓起、從娃娃抓起。”
小學的條件簡陋,官兵就把修建學校用的物資、教材和圖書,一點點從距離較近的錯那市里背回來。
平常日子,他們既要輔助鄉(xiāng)村教師開展教學,也會照顧孩子們的生活起居:生病了,叫連隊軍醫(yī)給孩子們巡診;想念在外地打工的父母了,及時給孩子們做心理疏導。
風雪肆虐的冬季,為了讓孩子們安全上學,杜國松天不亮就從連隊出發(fā),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從家里接出來,再帶著他們,排著隊到學校上課。
連隊有個傳統(tǒng),每位“兵老師”退伍前,都會和新兵舉行一次支教“接力”儀式。藏族阿媽卓瑪頓珠說,官兵來了又走,但在孩子心里,每一個“兵老師”都是掛在雪山上圣潔的彩虹。
去年,卡達鄉(xiāng)多塘村走出來的藏族學生扎西巴珠,從陜西師范大學研究生畢業(yè),選擇到拉薩當中學老師。寒假,他回到家鄉(xiāng),和最想念的“兵老師”們一起支教。
扎西巴珠12歲那年,杜國松成了他所在班的“課外輔導員”。鄉(xiāng)村教師回家探親時,“杜老師”每天接送他和同村的孩子上學、放學,就像親人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們。
一年冬天,扎西巴珠連續(xù)多日沒來上學,杜國松上門家訪得知,他的母親希望他回家務農。杜國松語重心長地勸說這位藏族母親:“扎西巴珠以后上學的費用,我可以出。家里有啥事,我們連隊的戰(zhàn)友都來幫忙……”
幾年后,扎西巴珠考上了錯那的高中,接著又考上了大學。2014年,杜國松即將退伍。臨別前,他給即將參加高考的扎西巴珠打電話:“老師要走了,無論考到哪里,都給老師說一聲。”
2021年,扎西巴珠研究生畢業(yè)。那年的春節(jié),已經退伍安家在重慶的杜國松,特意邀請他到家中過年。扎西巴珠第一次見到了杜國松的家人,那個年,他過得幸福而溫暖。
回來,因為這里有一種魔力
人生的選擇有無數種,對卡達邊防連官兵來說,留下來不易,把一件事堅持下來、傳承下來,傳成一種信念,化為一種情誼,同樣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。
連隊藏族老兵羅布,當兵前就曾是一所學校的藏語老師。入伍到連隊,他努力學習漢語知識,成為連隊為數不多的“雙語通才”。
正所謂“能力越大,責任越大”。第二年,連隊老兵帶著羅布來到卡達鄉(xiāng)小學,從此成為一名“兵老師”。
然而天有不測風云,羅布的父親突然病重,他只得選擇脫下軍裝,回鄉(xiāng)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。
父親痊愈后,羅布放心不下卡達鄉(xiāng)的孩子,便再次回到當年駐守的地方——山河無阻奔赴而來,只為守護這里的孩子飛得更高。
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,羅布一直在卡達鄉(xiāng)小學當“課外輔導員”。他把家安在了卡達鄉(xiāng)卡達村,平時義務幫助連隊戰(zhàn)友運送一些物資。現在已成長為卡達村黨支部書記的他,常對一對兒女說,卡達就是故鄉(xiāng),你們將來出去還要回來,建設自己的家鄉(xiāng)。
今天在卡達邊防連,許多戰(zhàn)士不舍得離開,還有戰(zhàn)士像羅布一樣離開又回來。他們都說,這里有一種魔力。
一級上士唐琨調入卡達邊防連之前,是某邊防團文藝小分隊隊長,彈得一手好吉他。來到連隊不久,他和戰(zhàn)友一起到卡達鄉(xiāng)小學教孩子們音樂。
“這里很神奇,窗外就是雪山,每天早上迎著一幅‘雪山旭日圖’洗臉刷牙。”這是出生在江南的唐琨不曾見過的景象。但真實的生活,遠沒有描述的那樣詩意。
剛到卡達的那些夜晚,唐琨幾乎每天都要與失眠作斗爭——夜晚睡覺時,他總會因為心動過速驚醒幾次。
后來他才知道,這是高原氣候帶來的不適反應。他用了整整兩個月,才逐漸將自己的身體調整過來。
但唐琨還是覺得自己“來對了”。孩子們說,“唐老師給雪山帶來了歌聲”。
“我會在業(yè)余時間給學生們上課,教他們樂理知識和唱歌。”在當“兵老師”的時光里,他看到了這里教育發(fā)展的落后,多次克服身體上的挑戰(zhàn),堅持了下來。他更在思考,能真正為當地的孩子,留下些什么。
去年,唐琨服役期滿,他自費購買了電子鋼琴送給卡達鄉(xiāng)小學。他還帶動孩子們養(yǎng)成了這樣一種習慣,每周組織一次“讀書課”。
在最后一次“讀書課”上,唐琨分享了繪本《田鼠阿福》。
“我想通過這個故事告訴卡達的孩子們,在物資匱乏的時候,那些詩意與美好一樣可以像陽光一樣照亮我們。”他說。
今年教師節(jié),已經在老家四川綿竹市工作的唐琨,收到班里孩子們寫來的信。
信中,孩子們與他分享了這半年多來的閱讀感受,一個12歲的藏族男孩說:“一個人除了學習和生活之外,還要有更多的追求,精神的充實勝過物質的滿足。”
2021年,從四川大學畢業(yè)的卡達村藏族女孩次仁曲吉,回到山南市當老師。龍通清得知消息,既高興又感動。2017年,即將高中畢業(yè)的次仁曲吉,因家中困難打算輟學,龍通清把這件事報告連隊主官,戰(zhàn)友踴躍為她捐款。
后來,連隊官兵每年都會給次仁曲吉寄去一些生活費。這讓次仁曲吉堅定了反哺社會的想法。
大學畢業(yè),她毅然離開成都,回到距離卡達最近的山南市。在她心里,這里是自己的家鄉(xiāng),這里有最親的老師。
教育,是有聲的回響
如今,作為卡達鄉(xiāng)小學“課外輔導員”,龍通清每周都會到學校,給孩子們輔導功課、普及全民國防教育。看著山里的孩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,長大后又回到家鄉(xiāng)助力鄉(xiāng)村振興,他說,這是他和戰(zhàn)友最開心的事。
在卡達鄉(xiāng),這種漸變,正在成為一種常態(tài)。
“教育是有聲的回響,付出一滴汗水,能收獲漫天陽光。”杜國松已經離開卡達邊防連好多年了,這些年,他和卡達鄉(xiāng)小學的校長一直保持著聯系。
作為連隊傳統(tǒng)的傳承者,他每次受邀回連隊時都說:“我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,深知教育的重要性,在不妨礙訓練執(zhí)勤的前提下,如果有能力,我們應該幫助更多孩子。”
相同的經歷也發(fā)生在龍通清身上。
龍通清出生在一個偏僻山村,兒時家庭生活貧困,初中還沒讀完,他就準備外出打工。后來在親友幫助下,他才有機會踏入高中的大門,并在畢業(yè)后參軍入伍。
“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”“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”……前不久,在卡達鄉(xiāng)小學的“讀書課”上,山里孩子們現場朗讀海子的詩歌,讓龍通清濕了眼眶。
同時讓龍通清開心的是,孩子們每人領取了一本新書——那是扎西巴珠自費從網上購買,并通過連隊轉交給孩子們的“兒童節(jié)禮物”。
閱讀課上,14歲的藏族女孩卓瑪曲丹把《長襪子皮皮》推薦給同學們:“這本書描寫了一個天生神力的女孩,勇敢改變自己命運的故事。希望女孩子們通過閱讀這本書能獲得更多勇氣,讓自己變得強大,擁抱更美好的未來。”
中士段禮科喜歡看到孩子們一下課就沖到閱覽室的樣子,更喜歡聽到孩子們充滿童真、抑揚頓挫的讀書聲。
有一次,他帶著孩子爬到山頂的空地,望著遠方綿延的大山,告訴孩子外面的世界有多廣闊。
山頂上再次響起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。一瞬間,段禮科仿佛看到了一群正在換羽的雛鷹,正在振翅欲飛……
拉薩,秋高氣爽。某小學教室里,扎西巴珠講起卡達鄉(xiāng)“兵老師”的故事,臺下的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。
“我出生在卡達鄉(xiāng)卡達村,小時候家里困難沒法讀書,是‘兵老師’的幫助讓我回到教室。同學們,你們長大也要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,用所學知識,去幫助更多的人。”
去年7月,走出卡達鄉(xiāng)考上西藏大學的格桑德吉畢業(yè)了。9月初,她回到卡達鄉(xiāng),成為卡達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的一名駐村醫(yī)生。
“卡達鄉(xiāng)地處偏遠,醫(yī)療資源緊缺,我希望用學到的知識,幫助更多鄉(xiāng)親們。”站在圣潔的雪山腳下,仰望著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,格桑德吉說,這是“兵老師”教給她的做人道理。(陳小菁、李學文)
分享讓更多人看到